———兼论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的关系
文章来源:《人文杂志》2013年12期
陈敬坤 魏屹东
内容提要 在当代分析哲学中,克里普克严格区分了形而上学领域和认知领域,切断了先天性与必然性之间的内在联系,提出后天必然性这一概念。查尔默斯的认知二维主义为后天必然性给出了一种新的解释,索姆斯在批评二维主义的同时对克里普克本人的解释做出了修正。但他们都未能就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之间的关系给出清晰合理的说明,而这一点对于后天必然性的解释至关重要。
关键词 后天必然性 二维主义 认知可能性 形而上学可能性
〔中图分类号〕B712.6;B8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447-662X(2013)12-0001-08
在康德的影响下,先天性和必然性这一对概念长期以来被认为是共外延的甚至是同义的,后天性与偶然性同样如此。但克里普克(SaulKripke)认为这样就混淆了认识论领域和形而上学领域,后天必然性和先天偶然性同样是存在的。①在对后天必然性的解释中,虽然克里普克并没有明确提出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的区分,但这两种可能性的区分却是澄清后天必然性的一个关键问题。查尔默斯(DavidChalmers)与索姆斯(ScottSoames)就二维主义展开的争论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围绕这一问题展开的。
一、后天必然性的提出:认知领域与形而上学领域的分离
克里普克首先承认,任何必然真理,不论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都不可能证明它并非如此。但是,他又强调,就后天必然真理而言,“在具有适当的、定性的同一性证据的情况下,一个适当的、相应的定性的陈述可能是假的。”②接着,克里普克进一步解释道,令R1和R2为两个严格指示词,并且,其指称分别由非严格指示词D1和D2确定,如果R1=R2是真的,那就是必然为真,但D1=D2却不是必然的。当我们为后天必然性感到困惑的时候,其实是我们混淆了指称和确定指称的方式,即,混淆了必然陈述R1=R2与“适当的、相应的定性的”偶然陈述D1=D2。前者之所以是必然的,原因在于R1和R2在所有可能世界固定地指示同一对象;后者之所以是偶然的,原因在于非严格指示词是确定指称的方式,不能必然地固定指称唯一对象———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克里普克所批评的“自明的模态原则”才是适用的:“如果世界被证明是另一副样子,那它可能本来就是那个样子”。③
从克里普克的解释可以看出,后天必然陈述的必然性是由对象自身的必然同一性决定的,而这种决定又是通过严格指示词实现的,其理论基础是克里普克的模态现实主义和模态本质主义。按照模态现实主义,对可能性和必然性这些模态概念的理解只能围绕我们生活于其中的这个现实世界中的对象和属性展开。这就意味着现实世界是唯一的,可能世界只不过是现实世界的可能状态。这样的话,严格指示词实际上与可能世界并没有什么关系,不论我们所谈论的可能世界处于何种状态,它始终指示它在现实世界中指示的那个个体,这样也就不难理解他为什么拒绝承认跨界同一性问题的合法性。
克里普克始终强调对象自身同一的必然性,这种必然性在他看来是不言而喻的。至于在不同情境下对象如何被我们识别则是完全不同的、认识论的问题,和语义学无关。在克里普克看来,要保证对象的自我同一,只需要区分本质属性和非本质属性就够了:对于任一特定对象,其非本质属性的缺失或改变是形而上学可能的,而本质属性的缺失或改变是形而上学不可能的。这就构成了他的模态本质主义。后天必然陈述的必然性力量正是源于由本质属性所保障的对象自我同一的必然性,而这种自我同一的必然性又是以模态现实主义为前提的。
在水的例子中,克里普克认为,既然我们的自然科学已经表明,现实世界中水的分子结构是H2O,那么这种分子结构就是水的本质属性,水在所有可能世界都是分子结构为H2O的那种物质。而在语言层面上,作为名称的“水”和“H2O”又都是严格指示词,因此“水是H2O”这一陈述就是必然的,水不是H2O不仅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可想象的,孪生地球中与水极为类似(仅分子结构不同)的物质XYZ只能是“假水”。“水是H2O”的后天性仅仅在于我们是后天地获知水的本质属性,在此意义上,克里普克并不否认在认识论意义上的确存在水不是H2O的可能性。这就意味着,如果陈述S表达一个后天必然真理,那么非S形而上学不可能,但在认识论上是可能的。不过,克里普克强调,这种认识论上的可能性(即认知可能性)“仅仅表达了我们当前的无知或不确定的状态”,①而恰恰是这种“无知或不确定的状态”使我们产生了偶然性的幻觉。
克里普克在这里已经触及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的区分,但在《命名与必然性》中,他其实很少谈到这种认知可能性,甚至并没有严肃地将其作为一个与形而上学可能性相对应的概念提出来,一般情况下他宁愿使用逻辑可能性这一概念。因为在克里普克看来,只有形而上学可能性才是真正意义的可能性,即真正有实现或例示出来的可能。这样的话只需要区分形而上学可能性与逻辑可能性就够了,没有必要将认知可能性当成一种“可能性”来看待。这与他对形而上学领域和认知领域的严格区分显然是一致的,毕竟可能与必然这样的模态概念原本就是属于前一领域的,也许克里普克认为认知可能性这一概念本身就混淆了两个不同领域。
克里普克在阐明后天必然性时遗留了太多的问题,其模态现实主义和本质主义都受到诸多质疑,而根本性的问题则在于,形而上学领域如何能完全摆脱认知领域而得到独立的说明?与此有关的一些关键问题,比如,为何名称和自然种类词是固定指示词,固定指示这样一种机制具体是如何形成的,克里普克语焉未详,往往诉诸某种直觉或规定。不过,后天必然性概念已经产生深远的影响,人们乐于承认像“水是H2O”这样经过科学检验的陈述具有某种意义的必然性,但问题在于如何为这样一种必然性提供更为合理的解释,归根结底其实是如何在将形而上学领域与认知领域之间架构一座桥梁。因此,虽然区分形而上学领域和认知领域是必要的,但却不是最终的,更重要是如何在此基础上重新建立二者之间的联系。我们将看到,对二者关系的不同处理,以及恢复这种联系的努力导致了一种新的意义理论的出现,同时也构建了一种对后天必然性的新解释。
二、二维主义的解释进路:认知意义的凸显
一般认为语义学中的二维主义②是可能世界语义学与内涵语义学相结合的产物。根据可能世界语义学,对语言表达式的评价和赋值不应该只是在现实世界中进行,也就是说表达式的外延(对于个体词而言即指称,对于命题而言即真值)是相对可能世界而言的,意义问题与模态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根据传统的内涵语义学,一个句子只被指派一个内涵,而内涵所负载的认知意义被认为是意义的一个重要方面。二维语义学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它将两种内涵赋予同一个句子:一个例表达式的外延以两种不同的方式依赖于外在世界存在的(可能的)方式,而内涵可以定义为从世界到外延的函项,由此可以很自然地得到与两种不同的可能性(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相关的两种内涵,分别构成了意义的两个维度。①
在这两个维度中,第二个维度是在克里普克语义学中我们已经熟悉的,即形而上学可能的世界状态,或者说是反事实的世界状态,一般我们将其视为对例表达式或命题进行评价或赋值的“环境”。②至于第一个维度,查尔默斯认为不能像卡普兰等人那样,将其理解为说出特定表达式的语境,而应理解为我们无法先天排除的、认知上可能的“情形(scenari-os)”,即被视为现实的世界状态。一旦这样的世界状态例示出来或实现出来,那么相关命题在该世界状态中的真值可能会不同于其在现实世界中的真值。这样的话,必然共外延的词项在第二个维度上虽然具有相同的语义值,但在第一个维度上就未必了。既然内涵是从世界到外延的函项,那么,第二个维度的内涵,可以定义为从可能世界到外延的函项,称为第二内涵;第一个维度的内涵,可以定义为从情形到外延的函项,称为第一内涵。③
以“水”和“H2O”为例,查尔默斯承认,如果在现实世界中水是H2O,那么“水是H2O”所表达的命题在所有可能的世界状态中都是真的,但他并不接受克里普克的模态现实主义,不承认现实世界的特殊地位。就水而言,虽然水现实地是H2O,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后天发现的经验事实,我们仍然无法先天地排除其分子结构并非如此的情形,如孪生地球。查尔默斯强调的是,我们完全可以设想这些情形实现出来会是什么样子,比如,一旦孪生地球实现出来,成为现实世界,那么“水”将具有不同的外延和内涵,在这种被视为现实的情形中,命题“水是H2O”是假的而“水是XYZ”是真的。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况下,“水”的内涵在所有世界挑出的物质不是H2O而是XYZ。于是,在认知二维主义的框架中,“水是H2O”这样的命题之所以是必然的,是因为它的第二内涵是必然的,在所有世界为真;之所以是后天的,是因为其第一内涵是偶然的,至少存在一个它在其中为假的情形。因此,如果令S为任意例表达式,那么后天必然性在二维主义的框架中被定义为:
S是后天必然的当且仅当S的第二内涵在所有世界中是真的而第一内涵在某(些)情形中是假的。
④在查尔默斯的二维框架中,先天性、后天性、必然性和偶然性这些概念都被定义为两种内涵就相关可能世界的真值。通过这样一种方式,二维主义重新诠释了克里普克提出的后天必然性以及先天偶然性,为这些概念提供了一种严谨的形式定义。
这种二维解释与克里普克本人的解释相比较,我们发现,如果略去克里普克的模态现实主义和本质主义,他的解释其实离二维主义就很近了。因为这就允许我们在对特定表达式进行评价和赋值的时候,将相关认知可能的世界状态看成是现实的。于是,D1=D2可以看成是第一个维度的评价与赋值,它在某(些)情形中是假的,而R1=R2可以看成是第二个维度的赋值,在所有反事实的世界状态中都是真的。因而在查尔默斯和杰克逊等二维主义者看来,克里普克的这种解释实际上已经为二维主义指明了方向。但索姆斯认为,将克里普克对后天必然性的说明解释成对二维主义的支持,这是无法接受的。因为索姆斯本人坚定地拥护指称论,在他看来二维主义是指称理论中描述主义的一种新形式,在根本立场上二者是迥异的。查尔默斯则辩称,他只是想表明克里普克反对描述主义的论证对二维主义并不构成威胁。
更值得注意的是,认知可能性在克里普克那里被斥为“无知或不确定的状态”,而在二维主义的解释中,认知可能性被提高到与形而上学可能性等量齐观的地位。甚至,查尔默斯的认知二维主义会给我们造成这样一种印象,即,凡是认知上可能的也都是形而上学可能的。如果说克里普克过分低估了认知可能性的重要性的话,那么查尔默斯是否过高评价了认知可能性的作用?在对于认知二维主义的诸多批评中,这一批评所造成的威胁尤为严重。
三、二维解释的困境:认知上可能的是否形而上学可能
在阐述第一内涵的意义时,查尔默斯强调,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证据表明认知模态与形而上学模态之间是不可通达的,也找不到恰当的理由阻止我们将先天无法排除的认知可能性视为现实的。①然而,这样做似乎就模糊了这两种模态的界限,二维主义的这一基本策略因而招致大量批评。比如,索姆斯认为,当二维主义者毫无限制地将设想的世界状态视为现实的,并进而对相关表达式或命题进行评价或赋值的时候,他们完全忽略了人类的认知局限性,没有看到还存在认知上可能但形而上学不可能的世界状态———显然,并非所有可以一致设想的都是形而上学可能的。
从克里普克对认识论领域和形而上学领域的严格区分出发,我们很容易看出,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之间是存在一道鸿沟的,因为它们显然也是分属不同的领域。基于可设想性或者说可想象性的认知可能性是属于认识论领域———认知上是否可能取决于认知主体知道什么或相信什么,但形而上学可能性并不依赖人类的知识。比如,哥德巴赫猜想之类的复杂数学命题或公式,其正确与错误似乎都是可想象的,但显然只有其中一种情况是真正可能的。因此,索姆斯赞同克里普克的主张,认为只有这种“真正的”可能性才是形而上学可能性。
至于认知上可能但形而上学不可能的世界状态,索姆斯同样认为我们没有必要严肃对待。因为如果一个世界状态是形而上学不可能的,那就是说它完全没有实现或例示出来的可能,考察这种情况下说出的语言表达式或命题显然是没有必要的。索姆斯强调,我们想要知道的是不同的“真正可能的”条件下在语义上表达出来的命题,而不是错误地被认为是表达了什么样的命题。这就是说,只有形而上学可能的世界状态才有资格成为说出特定表达式的语境,进而对相关表达式或命题进行评价,换言之,只有形而上学可能的世界状态才能被视为现实的。因此,二维主义的错误正是将仅仅认知上可能但形而上学不可能的世界状态当成现实世界状态,进而考察相关表达式的意义。
如果这一批评成立,二维主义的第一维就成了多余的东西。因此,如何处理这两种可能性的关系成了认知二维主义不得不面对的难题。针对索姆斯的批评,查尔默斯首先辩称,他并不否认存在认知上可能但形而上学不可能的世界状态,他要表明的是,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之间以某种确定的方式存在可通达性。但问题在于,如果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之间的联系不是普遍的,那么他的第一维就是受约束的,查尔默斯必须额外地为这种约束性条件提供说明。但问题是他本人从未就此给出一个有力的正面论证或说明。在反对物理主义的怪人(zombies)论证(也称可设想性论证)中,查尔默斯正面论证的步骤止于认知可设想性蕴含认知可能性,接下来关键的步骤,即从认知可能性到形而上学可能性,他诉诸克里普克提到的现象概念不同于物理概念的一个特质,即现象概念的表象与实在并不存在明显的区分,比如,疼痛就是对疼痛的感觉,我们无法将二者截然分开。这意味着现象概念的第一内涵和第二内涵是相同的,查尔默斯认为至少在这种情况下认知领域与形而上学领域之间是直接可通达的。②
这里没有必要详细展开讨论查尔默斯的论证,不过有意思的一点是,如果索姆斯对认知二维主义混淆两种可能性的批评是成立的,那么查尔默斯的怪人论证就存在一个明显的循环。因为这样一种二维主义已经主张所有认知上可能的世界状态都是形而上学可能的,又如何能用这样一种理论来证明认知上可能的怪人也是形而上学可能的。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查尔默斯的怪人论证对于传统的可设想性论证并没有什么改进,因为这样的二维主义本身直接支持休谟提出的那条形而上学公理:“凡心灵能够清楚地想象的任何东西,都包含可能存在的观念,换句话说,凡我们所想象到的东西都不是绝对不可能的。”①
对于查尔默斯而言,最直接的反驳就是否认这两种世界状态是共外延的,即,将一个世界状态看成现实的是一回事,而这个世界状态本身是否是形而上学可能的是另外一回事。也就是说,将一个世界状态看成是现实的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状态本身就有可能成为现实的。这一策略的好处是明显的,既无需修正认知二维主义的核心论题,同时似乎又能避免索姆斯的一些攻击。查尔默斯毫不犹豫地采用了这一策略,他明确说道:“按照我所勾勒出的这个版本的理论,情形被理解为极大认知可能性,而不必预设这种实体是否形而上学可能。按照这种版本的理论,这一构架不能用于可设想性到可能性的直接推理。”②因此,查尔默斯可以说,认知二维主义并非有意要混淆这两种可能性———当我们将可一致设想的特定情形看成现实状态时,我们只是想看看如果现实情况果真如此的话,相关表达式或命题在意义方面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这一主张明显弱化了查尔默斯的认知二维主义,尽管在形式上它对二维结构几乎毫无影响,只不过第一维变成了类似假设或虚拟条件的东西。但这并不足以规避索姆斯的批评,因为如果一个可一致设想的世界状态是形而上学不可能的,为什么我们还要假装它是现实的?我们是在展现我们的无知和糊涂?又或者我们是在尝试弄清楚给定表达式会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表达错误的命题?可见,这一类似语义上行的策略并不能完全回避索姆斯的诘难。更重要的是它未能就认知模态与形而上学模态之间的关系给出清晰的说明。
四、索姆斯的解决方案:对克里普克的修正
在批评查尔默斯的可设想性论证时,索姆斯承认,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之间当然存在某种关联,他对克里普克的理论进行了一些修正和改进,试图阐明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之间的关系,进而为后天必然性提供合理的解释。
在对待认知可能性方面,索姆斯与克里普克的观点有所不同。假定我们正在谈论一张桌子,按照克里普克的看法,如果那张桌子现实地是木制,那么该镇纸由其他不同材料制成的情况或世界状态是不可设想的,更加不可能;而索姆斯的立场弱化为,承认那些世界状态是可设想的,但却是形而上学不可能的。克里普克将认知可能性斥为一种无知和不确定的状态,而索姆斯承认,“可设想性是通往形而上学可能性的一个可错的,但有用的向导”。③为了避免错误,索姆斯认为我们需要加上经验证据,通过经验证据可以排除掉仅仅认知上可能但形而上学不可能的世界状态。比如,如果经验证据告诉我们水的物质构成就是H2O,那么水并非这种分子结构的情形就只是认知上可能的,形而上学不可能。同样,如果我们发现一张桌子是木制的,那么该桌子由其他材料制成的情况就不是形而上学可能的。因此,索姆斯断言,通往形而上学可能性的“向导”就是可设想性加上关于现实的知识。
但是索姆斯这里谈到的经验知识的作用是相当可疑的,因为只能以后天方式获知的经验知识似乎并不能告诉我们哪些认知上可能的世界状态是形而上学可能(或不可能)的。这种知识唯一能告诉我们的是哪些可能的世界状态被例示出来了,以及哪些没有被例示出来,但并不能说明这些没有被例示出来的世界状态不可能被例示出来。对此,索姆斯只能诉诸克里普克的本质主义,因为这种本质主义的一个重要原则是,我们可以先天地知道一些属性是特定对象的本质属性(如果这些对象存在并且拥有这些属性的话),比如事物的起源和构成,以及事物间的种属关系等等,———即使我们只能后天地知道这些本质属性具体是什么。因此,在克里普克看来如下知识就是先天知识:如果所谈论的这张桌子实际上是实木的,即,实木桌子的世界状态被例示出来,那么该桌子就不可能不是实木的。因此,如果经验证据显示该桌子是实木的,那么它并非实木的世界状态都是形而上学不可能的。
通过诉诸本质主义解决这一问题之后,索姆斯试图完整描述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之间的关系。他首先对“世界状态”进行了界定,这一界定借助卡尔纳普的“状态描述(astatedescription)”,不过他用罗素式命题代替卡尔纳普的原子语句:“令D为我们所谈论的对象的域,B为一阶语言L中的简单谓词(包含存在谓词)所表达的属性集。一个世界描述SW就是这样一个集合,其每一元素要么是一个原子命题(由B中的某属性加上D中的某对象构成),要么就是它的逆。……与SW相应的世界状态w就是使SW中的命题为真这样一种性质。设想w被例示就是设想SW中的每一元素为真,同时使宇宙中的对象仅仅包含SW要求的那些存在。”①索姆斯认为,处于这一结构中的所有状态都是认知上可能的,被例示出来的那一个就是现实的状态,可能被例示出来的就是形而上学可能的状态,其他就是形而上学不可能的状态。
由于这一结构中每一世界状态都是认知上可能的,因而都能够融贯地设想其被例示出来,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指派这些世界状态中的任意一个为“现实的”。对于每一个这样的状态,如果它被真的例示出来,就都存在一组形而上学可能的状态。这就意味着,当我们试图确定什么状态是形而上学可能的,这时候我们设想的并不仅仅是世界状态本身,而是形而上学可能性的全部系统。每一个系统都包含一个指派为“现实的”世界状态以及一组相关的世界状态的空间,对于一个系统而言形而上学可能的对于另外的系统未必形而上学可能。
借用索姆斯本人使用的例子,关于命题“这个镇纸是木制的”,索姆斯认为,我们可以设想很多不同的世界状态,在这些世界状态中分别有木制的镇纸、金属制的镇纸、塑料制的镇纸等等,都记为W1;这些状态中的每一个都可以设想其实现或被例示出来,同时,我们还可以设想一组相关状态W2,如果原先被指派的状态实现出来,那它们就是真正形而上学可能的。另外,如果W2中的某个状态被例示,与之相关的W3同样也会被认为是形而上学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承认,如果W1被例示出来,那W3就会是(形而上学)可能地可能的”。②而如果这一过程无限重复下去,③最终我们将得到“一个可设想的———认知上可能的———形而上学可能性的系统。所有这种系统汇集到一起,我们就得到一组形而上学可能性的认知可能系统。大体上可以这样说,一个世界状态要是真正形而上学地可能的,也就是要成为某形而上学可能性的认知可能系统的一个形而上学可能的成员,被指派的世界状态即世界真实所处的状态。”④
在此基础上索姆斯给出了对后天必然性的定义:“后天必然性的例子中所表达的命题在所有形而上学可能的世界状态中都是真的,但在某(些)认知可能的世界状态中是假的。”⑤这句话可以转述为如下论题:
命题P是后天必然的,当且仅当P在所有形而上学可能的世界状态中是真的,而在某(些)认知可能的世界状态中是假的。
这样索姆斯就给出了后天必然性的严格定义,后天必然命题之所以是必然的,因为它在所有形而上学可能的世界状态中是真的,之所以是后天的,因为它的某(些)认知可能的世界状态中是假的。
五、认知可能性:作为形而上学可能性的向导
我们注意到,索姆斯的对后天必然性的解释与克里普克稍有不同,他不再诉诸其他易混淆的命题或陈述来解释后天必然性的困惑,而是直接用命题在不同世界状态中的赋值来界定,这一做法与二维主义的策略有些接近。而且索姆斯这一论题与认知二维主义关于后天必然性的论题在形式上非常相似,难怪查尔默斯认为索姆斯提出的也是一个二维系统,他们的分歧并没有索姆斯想象的那么大。因为我们可以将认知可能世界状态的极大完全集看成二维架构的第一维,该集合中任意一个元素,即任一认知可能的世界状态都可以被看成是现实的。第二维即与任一给定的被视为现实的认识可能世界状态相关的形而上学可能世界状态的极大完全集。但索姆斯坚持克里普克的模态现实主义和本质主义,因此他的意义理论只能是一维的。在索姆斯看来,解释后天必然性完全不需要把认知可能性的世界状态看成现实的,只要区分两种不同的可能世界就可以了。
为了更好地说明克里普克、索姆斯和查尔莫斯对认知模态与形而上学模态之间关系的不同处理,我们可以采用前面提到的卡普兰的一个区分,即“表达的语境”与“赋值的环境”。①他们都同意形而上学可能的世界状态既可以作为说出表达式的语境,也可以作为对表达式或命题进行赋值的环境,区别在于他们对认知可能性的处理。在克里普克看来,没有必要严肃地对待仅仅认知上可能的世界状态,它们既不能作为说出表达式的语境,也不能作为评价表达式的环境。而索姆斯认为命题可以在所有可能的世界状态中赋值,自然也包括认知上可能但形而上学不可能的世界状态,但这些世界状态不能作为说出表达式的语境,而查尔默斯的认知二维主义则认为这样做并没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可见,如何处理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之间的关系,特别是如何看待认知上可能但形而上学不可能的世界状态,既标示出索姆斯与克里普克之间的差异,同时更是二维语义学与克里普克式的语义学之间分歧的关键。②
索姆斯在对后天必然性的辩护中试图捍卫克里普克的模态现实主义和本质主义,而我们也注意到索姆斯在这两方面都显得不够彻底。索姆斯说,对于某特定命题,一开始我们会有一组与之相关的认知可能的世界状态。这时候其实有两种情况,一是现实情形或者说现实的世界状态是不确定的,二是我们不知道现实的情形是怎样的。前一种情况下我们谈论的显然是可能个体而不是现实个体,而克里普克的模态现实主义并不直接承认可能个体的存在。索姆斯应该是倾向于后一种情况,即,我们谈论的是现实个体的可能状态,或者说是跨可能世界的现实个体。如果所谈论的现实个体存在的话,它所处的状态就是现实地确定的。比如镇纸外面涂了一层油漆,仅凭视觉无法断定其材质构成,虽然我们可以有不同的描述方式来反映不同的认知可能性,但在克里普克看来这无非体现了我们“当前的无知或不确定”,因为如果该镇纸存在的话,它的材质构成无疑是确定的,索姆斯也认为这些都是认知上可能但形而上学不可能的,经验证据的作用就是帮助我们把这些状态排除掉。
但问题在于如果一开始给出的陈述或命题描述的不是对象的本质属性而是偶然属性呢?而且,索姆斯的这一系统可以无限叠加,后续的步骤中如果涉及偶然属性的描述该如何处理呢?比如,镇纸是新买的,外面的包装尚未打开,而购买者选择的是随机颜色,他并不知道寄来的镇纸是什么颜色,这时候他可以设想很多种颜色。按照索姆斯的解释系统,如果打开包装,发现镇纸是黑色,那么它必然就是黑色,这时候不能设想该镇纸是其他颜色。可见,如果要使索姆斯的解释保持一致的话,势必导致这样的结论:一切现实的都是必然的。①也就是说,认知上可能的是否形而上学可能完全取决于什么样的情形现实地例示出来。这样的话也就无所谓本质属性和偶然属性。除非这种“形而上学可能性的认知可能系统”全部是关于对象的本质属性的,但我们的认知活动不可能仅限于对事物本质属性的考察而完全不顾非本质属性。索姆斯也提到,如果被例示出来的状态是白色的木制镇纸,那么我们可以设想其他颜色的木制镇纸,而不能设想非该木制材料制成的镇纸。②而且索姆斯必须向我们解释,经验证据在何种情况下向我们揭示了对象的本质属性,也就说是,经验证据什么时候排除认知上可能但形而上学不可能的世界状态。
对于这一问题,索姆斯只能诉诸上文提到的关于本质的先天知识,但诉诸本质主义将面临太多的问题。比如,在初始状态中,除了等待经验证据,我们没有任何办法确定这些认知可能的世界状态中的哪一个会实现出来,因而也就无法确定哪些相关的世界状态是形而上学可能的。这就意味着,通往形而上学可能性只需要经验证据这一个向导就够了,那些一开始设定的认知可能的状态因此变得多余。索姆斯所做出的改进于是就退回到克里普克那里去了。更严重的问题是,经验证据本身的确定性或有效性又由什么来保证呢?如果这一问题得不到解决,索姆斯和克里普克关于形而上学可能性的界定将变得琐碎,后天必然性的合理性也将无法得到有效的辩护。对此,陈波也明确指出,如果后天必然性所依赖的这种形而上学必然性“是建立在科学所提供的经验陈述的真实性的基础之上,这会导致它坍缩成‘认识论的偶然性’”。③
六、结束语
克里普克建议严格区分认识论领域和形而上学领域,他并不关心认识论上的问题,也毫不介意割裂上述两个领域之间的联系。他关于后天必然性的说明以模态现实主义和本质主义为基础,将其中的必然性归结为事物自身同一的必然性,而将后天性归结为认知上的“偶然性的幻觉”。克里普克对认知意义的忽视恰好为二维主义的崛起留下了空间。查尔默的认知二维主义试图通过认知术语来定义模态概念,认知可能的地位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但他一方面强调我们可以将一种认知可能的情形看成现实的,另一方面又不愿承认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是共外延的,因此,查尔默斯实际上是回避了对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关系的说明。索姆斯对克里普克的解释做了修正,承认认知可能性是形而上学可能性的“向导”,但这个向导并不可靠,是可错的,因此需要经验证据加以验证,也就是说,需要关于对象的本质属性的经验知识来排除仅仅认知上可能但形而上学不可能的世界状态。于是事物自身同一的必然性是由认识论上的经验证据来揭示的,这样的话严格区分认识论领域与形而上学领域也就显得困难重重。总的来看,在本质主义的框架内,认知可能性与形而上学可能性之间的关系终被归结为一个无法解决的认识论问题,查尔默斯虽然很巧妙地回避了这样的问题,但却无法解释为什么有时候我们需要将一个认知可能的世界状态看成是现实的。
作者单位:陈敬坤,红足1—世足球网;
魏屹东,山西大学科学技术哲学研究中心
责任编辑:张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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